费老就是费振刚先生,我在北大中文系念书的时候,他正做着系主任的职务。费老其实并不老,50年代的时候,他还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,就已经有了这个雅号。当时的中文系学生大多兴趣在现当代,他是少数的几位热爱古典文学的学生。于是王瑶先生就给了他这样一个略带戏谑的称呼。然而费老同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,在知天命之年开始鬓见二毛,而到才近花甲的时候就已经是雪盈于头了。于是费老又成为我们这帮学生对他的昵称。记得有一次,北大组织了“京剧走向青年”座谈,前来参加的有于魁智、王蓉蓉、李胜素等名角。作为铁杆戏迷,我自然不会缺席。费老也是戏迷,却未曾与会。在那次会上,邂逅哲学系一位教授,我敬他为某老,又提到费老如何如何,他便说自己在北大只能算是小弟弟,又批评说,费先生在北大如何能称“老”呢?只有季羡林先生那样的,才有资格称“老”。诚然,他的话是对的。北大的老教授多,像费老这样的,本来是没有到足可称“老”的年纪,然而,这位教授又何能明了我们对于费老的那种发乎至诚的亲切的感觉呢?在费老这样的年纪,又有过不寻常的经历,还能仁厚宽宏如彼,是颇不多见的。
费老在中文系有“好好先生”之名,他一般不太发表自己的见解,而总是采取一种折中的态度。从一个意义上讲,这是和而不同,而在有些人看来,可能就是乡愿了。我从未见过费老有严词厉色的时候。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润的笑容,使你顿时忘记他的身份,而愿意与他亲近。仁者不忧,庶几就是这个样子。在我快毕业的那个学期,有一日我去系里,正撞见费老。彼时他方从香港讲学归来,我已有近一年的光景未曾看见他温润的笑容了。他的腋下夹着三本书,我一看时,是《鹿鼎记》,三联版的。他见我注意他夹着的书,神情有些忸怩,于是说:“这几天腰疼,没法工作,看看《鹿鼎记》。”我听他的话,仿佛是说《鹿鼎记》只能供消遣,便一本正经地道:“《鹿鼎记》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部小说,我已经看了20遍以上了。”这话在我以为是陈述了一个事实,心里充盈的是晚辈对于长辈撒娇的感觉。但倘若外间有人在场,必要诧异万分,决料不到一个学生能这样同系主任说话。费老的回答也绝,他说:“最伟大嘛倒不好说,我才看第三遍!”
我在通过高考以后本来是被清华中文系录取的。在清华读了两年书才转学去北大。当时费老同我素不相识,但为我转学的事宜做了大量的工作。以后我的朋友陆杰要从北大西语系转中文系,他又是尽心尽力。我引陈寅恪在《王观堂先生挽词》里赞胡适的诗句说他“独为神州惜大儒”,他就很爽朗地笑,那种笑是没有丝毫的渣滓的。我到北大以后很长时间也没有见过费老。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,清华召开纪念闻一多先生的学术讨论会,我在那儿才第一次见到他。费老也很有心,到了会议所在的甲所,坐定未久,就向清华中文系系主任徐葆耕教授询问我的情况。一起吃饭的时候,费老一定要拉我坐到他的身边。在一张桌上的还有徐葆耕先生、蓝棣之先生、闻黎明先生。在座的似乎都不善饮,只费老一人要的是啤酒。他也劝我喝酒。我说我只喝白酒,他马上就说:“那你是名士。”
费老知道系里哪些学生有哪些特长,并一一关照合适的老师应予注意。费老也会批评人。但即使是最严肃的批评,也总是带着与人为善的目的。我的第三本诗集印行的时候,他曾就其中一些谩骂的成分专门找我谈了话。他在看了那一本诗集之后,马上就同系里另一位极为关爱我的老师卢永?先生通了电话,希望后者也能给我以劝戒。他曾经说我传统文人气太重,他的语气很平缓,并且先说自己这一代人没有文人气,也是一种欠缺,但我知道,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,心情是最严肃不过的。现在我只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,便觉得耳畔另有一个他的声音在呼喝:“你不要再这样!”
费老决不是那种无原则地敷衍的人。倘若他能够那样做,以他的学术地位、资历,完全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。哲学系李真教授在“文革”时与费老关在一个牛棚里头。他曾经当面对费老说:“你叫振刚,这个名字好,你的确极为刚正。”李真先生是南方人,“振”与“正”在他念来是同音。北大曾有一位教授,因政治上走了弯路,被安排到别的学校去,职称也改为副教授。当时费老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向党中央写信,说政治处分不能取代学术评价。至今许多人也不知道这件事。
费老不属于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人。跟他在一起时,并不觉得怎样,可是一旦见不到他,又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。他的风骨隐藏在他漫漶的外表下面。有一段时候,我常能碰见他,他那不加修葺的华发,透出眼镜的和蔼的目光,总是令我想起菊的清芬,梅的瘦硬。